青原山在吉安东南九公里处,离市区很近,开车只需十几分钟。据《庐陵县志》记载,“自螺川而望东南,其青青者,皆青原也”,青原山便因此而得名。后人把它做了个更通俗的概括,曰青原山有“三青”—山青、水青、气青,故名青原。此山海拔不高,只有316米,不过峰峦连绵十余公里,溪涧泉源比比皆是,山上古木参天,修竹摇曳,奇葩舒秀,百鸟合鸣,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吉祥之地,曾被北宋诗人杨万里誉为“山川江西第一景”。
青原山是一座文化名山,自古儒佛辐辏。在禅宗史上,其山上的净居禅寺因是七祖行思的道场而久负盛名。七祖行思,吉安安福县人,俗姓刘,自幼出家,每当同伴们群集论道的时候,他独默然。听说六祖在曹溪大弘法化,他便前去参礼。据《六祖坛经》的记载,行思初见六祖,“遂问曰:‘当何所务,即不落阶级?’师(慧能)曰:‘汝曾作什么来?’曰:‘圣谛亦不为。’师曰:‘落何阶级?’曰:‘圣谛亦不为,何阶级之有?’”
从这一段对话来看,行思与永嘉玄觉大师一样,在参见六祖之前,就已是开悟之人,参见六祖,不过是为了得到祖师的印证罢了。果然,六祖见他见地超绝,非常器重他,让他领导大众修行。在曹溪待了一段时间之后,有一天,六祖把他叫到身边说:“汝当弘化一方,勿令断绝。”于是行思禅师带着六祖的嘱托,回到家乡的青原山,弘扬禅法。七祖在世的时候,四方禅客云集,高足如林,其中最著名的弟子就是石头希迁,也就是本文开头所说与马祖齐名的“湖南主”。七祖曾经赞他说:“众角虽多,一麟足矣。”从希迁以后,又发展出曹洞、云门、法眼三宗,因此行思禅师又被誉为“三宗鼻祖”,净居寺也成为三宗共同的祖庭。
青原山净居寺鸟瞰
净居寺始建于唐神龙元年(705),初名安隐寺,至宋崇宁三年(1104),宋徽宗赐名“净居寺”,遂沿用至今。到净居寺一下车,便觉其气质与一路走来的所有禅寺都不同—古老、幽静、浑厚、天然。净居寺现存有三道山门,第一道山门在青原山景区的入口处,路边有一座红亭,上有北宋状元、民族英雄文天祥题写的三个大字—“青原山”,字体古拙厚重。前行至待月桥,右转,是第二道山门,上有颜真卿的真迹“祖关”两个大字,骨力坚劲,安稳如山。至第三道山门,也是现在寺庙的山门,额首同样有文天祥的“青原山”三个大字。进入山门,一座两米多高的照壁格外引人注目,上有“曹溪宗派”四个大字,为明代理学大家王阳明所书。其中的“派”字,与现行的“派”字相比,右边少两撇,形如西瓜的“瓜”字下面少一点。同行的法师毫不客气地说,这是王阳明写的一个错别字,听者愕然。我猜想,作为一代理学大家,王阳明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,或许是追求书法的艺术性使然吧。
天王殿两侧各有一棵老柏树,直径达两米左右。据说这是行思禅师手植的,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。我第一次见到一千三百多年的老柏树,感觉它们像两位饱经沧桑而又心灵纯净的老人,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和亲切感。殿左墙壁上,镶嵌着很多石碑,上有北宋名相李纲的《游青原山记》,字体清隽。只可惜年代久远,据说原有四十二通,现已残缺不全了。
穿过天王殿,即是放生池,紧邻着大雄宝殿。大雄宝殿四面环水,三桥拱立,俨然一座水中楼阁。据说这样的设计,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。大殿两侧墙上,镶嵌着很多石碑,其中八通是黄庭坚所作的长诗《游青原山次韵周元翁》。
从大殿回转,天王殿后左侧,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,通向寺外山上的七祖塔。一出寺院,两侧树木夹道,芳草萋萋,顿生清凉开阔之感。在小路的拐弯处,横斜着一棵老樟树,下临崖壑,枝繁叶茂,看起来也有几百年了。樟树前面即是七祖塔。七祖塔与常见的“千佛塔”、“万佛塔”不同,塔上雕的不是佛,都是禅宗祖师。塔正面供着行思禅师,塔身上则是一层层的雕像,从初祖达磨,到六祖慧能,到一花五叶,到…… 一层层回旋而上,高处已仰不可见。千佛塔、万佛塔的佛,都是千佛一面,而这里,每一位祖师都与众不同,或胖或瘦,或和或峻,清浊浓淡,风姿迥异。难得如此众多祖师会聚一处,适合懒惰的现代人。我虔诚顶礼三拜,祈求祖师加持,予我智慧……
回来,路经体光禅师纪念堂,便进去礼拜。体光禅师是本寺的中兴祖师,2005年才圆寂。禅师俗姓袁,河南项城人,祖上出过一位大人物,那就是民国年间的风云人物、洪宪皇帝袁世凯。禅师自幼不近女色,所穿的衣物,除母亲亲手缝制的之外,其它的都不肯沾身。十几岁到桐柏山出家,苦修几十年,衣着简朴,性情真率,境界高深莫测,据说常有神异之行。传说禅师修复祖庭以前,那些千年古木都已枯萎,而自从他老人家驻锡此地,率众修建行道,古木竟然如梦初醒,都活了过来,而且日益葱茏……
纪念堂的里间,是抗战时期国立十三中的旧址,也是清代阳明书院的旧址。明朝时,身为庐陵知县的王阳明首创青原会馆,在青原山讲学传道,一时青原山成为江右著名的理学中心。据说现在遗址完好,保存在寺左。清道光十九年,吉安知府鹿春如,又在待月桥北建阳明书院、研究阳明学说,这就是现在的体光禅师纪念堂所在地。
参观完这么多释儒胜迹,我才明白一下车时的那种感觉,为什么青原山的空气里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,原来是青原山厚重的人文历史造成的。一代代的高僧大德、名士硕儒,把他们的高深修证留在了这里,把他们的道德学问留在了这里,把他们的锦绣文章留在了这里,把他们的艺术修养留在了这里……青原山深厚的文化底蕴,已经融化在眼前的一砖一瓦中、一草一木里,随着和风细雨吹到了人们的身上,滋润了人们的心灵……
净居寺除个别老弱僧人以外,绝大多数师父是过午不食的,因此寺里也没有晚饭。我们走到祖关外,觅得一家山民的饭店,点了些素食。不料我们的运气甚好,这家饭店的客人被安排在后院吃饭,院中有一个二层开放式小阁,小小扶梯盘旋而上,平台上有一张圆桌。坐定,下临一湖,碧波荡漾,微风习习,顿生飘飘欲仙之感。所点的菜全是野菜,是一路上吃得最好的一餐。其中有一盆蘑菇汤,味道鲜美,野味浓郁,是人工养殖的蘑菇所不能有的。饭毕,明月在天,风摇树影,我想若能在此以当地水泡一杯当地茶,与同行者聊一聊天,也是不可多得的胜事,会成为此行美好的回忆……很可惜,被同行的法师拒绝了,他说青原山的规矩很严,若回寺晚了,进不去山门就麻烦了。只得告辞,略带遗憾回寺。
青原山净居寺大雄宝殿
第二天清晨,我与同行的女居士一起参加了寺院的早课。早课感到很轻松愉悦。课毕到斋堂吃早饭,遇见一位师父在刷牙,想问问他几点开饭,不料刚一跟他说话,他就把头别到一边去了,一声不吭。开始我挺纳闷,出家人不都是慈悲为怀吗,怎地问个话都不搭理,后来才恍悟,这定是秉承体光老和尚的家风—不近女色。我顿时想起《体光老和尚开示录》里的两句话:“你从你娘那个臊窟窿里钻出来,难道还想钻回臊窟窿里去吗?!”意即出生以后,作为修行人,如果贪恋女色,便会堕入轮回,重新投胎入世。语言之大胆泼辣,堪称振聋发聩。在寺庙沦为旅游景点、小情侣们坐在廊庑下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的今天,这样冰清玉洁的操守,是越来越稀有和罕见了。
早斋后,本寺方丈妙安大和尚接见了我们。大和尚身材修长,清秀俊朗,获得同行的一位男士称赞“长得真好看”,大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,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。大和尚气质谦和,风度儒雅,我想如果弘一大师在世,应该就是这个样子。大和尚是本省广丰县人,1989年在云居山出家,四年后考入中国佛学院,在那里上了七年学,一直念到硕士毕业。毕业后在江西省佛学院教了四年书。2005年,体光老和尚圆寂,在两序大众的推荐下,接任净居禅寺的方丈。大和尚介绍说,本寺的修行以“持戒坐禅”为主,每个月诵四次戒(一般寺庙诵两次)—两次比丘戒,两次菩萨戒。佛陀去世前,阿难问佛,佛入灭后,众比丘应以何为师,佛说:“以戒为师。”睿智的佛陀没有说以某个人为师,而是把比丘众托付给了一种制度、一种教法。两千多年过去,远在东方古国中国江西的一隅,还有一个寺庙在严格地践行着佛陀的遗嘱,这大概是佛陀当年也没有想到的吧。
除此之外,本寺的僧人还恪守丛林清规,实践农禅家风,上午到菜地劳动,下午老参自修,晚上到禅堂共同坐香。昨天在公厕那边,我确实看到一大片菜地,各种蔬菜长势很好,一看就不是花架子,是有人精心侍弄过的。估计供应全寺僧人以外,还能有余,或许寺里会把多出来的部分做成腌菜、干菜什么的吧。
至于个人的修行,大和尚说,他是“静中参禅,动中念佛”。因为静中便于提起话头,注意力集中,比较好用功一些。目前大和尚是江西省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,又是净居寺、慈化寺、弥陀寺三个寺庙的方丈,百务猬集,不容易抽出专门的时间参禅,所以他就随时念佛。大和尚说,最初念的是观音菩萨,后来觉得念观音菩萨说明自己对这个尘世还有贪恋之心,就改念阿弥陀佛了。念佛初期有些感应,并且也有法喜,所以这个方法就一直沿用下来。这两天我也注意到,山门口赠送结缘书的地方,大部分是净土书籍,而且很多是新出的便于随身携带的袖珍本。永嘉大师的《四料简》说,“有禅有净土,犹如带角虎”,大和尚是聪明人,选择了做“带角虎”。
大和尚还给我们讲了一件他与体光老和尚之间的趣事。他在北京上学期间,假期回云居山,体光老和尚见了他要给他顶礼。他不明所以,体老说,自己在禅定中看见在某一世的轮回中,自己和妙安是藏地人,而妙安是自己的父亲,所以要给他顶礼。妙安法师说:“您老人家说的,那肯定是真的,我当然是很相信的;不过过去世的事,我也没有神通,也看不见,已经过去了,就不必再提了,咱们还是应该按照今世的情况来相处。”妙安法师的回答,非常巧妙,既圆融,又充满了禅宗“活在当下”的智慧,可见大和尚年轻时就已是智慧超群。
请益了一个小时,耽误了大和尚下一步的行程,我很歉意,把自己翻译的美国作家比尔·波特的《空谷幽兰》,委托一位居士转送给他。大和尚本身的气质,就好像空谷里的一株幽兰,不过情势所逼,他没有办法隐居,只能做这名蓝里的一株名兰了……